谈川酒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。来到巴山蜀水斯文地,我寡于交游,酒历甚稀,但对蜀地文人诗酒逸事却颇感兴趣。
年轻时,尤喜余光中那句:“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/酒一样的长江水/醉酒的滋味/是乡愁的滋味”,叹为神来之笔,写出了诗人对江水的独到感悟。
近读欧阳江河的诗句——“天上的一半坐在酒杯中”,能看出同样的文脉源流,真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一条江水养一种酒。私下里常听爱酒的朋友说,五粮液好喝呀。此言背后意味深长。
诗酒不分家,对这话年轻时不在意,年岁渐长,领会益深。有一次聚会,一位川中诗人说,诗人不喝酒哪能行,唯有饮者留其名。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,格外触动人。我虽不爱喝酒,但喜爱听酒、观酒,私慕杜甫“坚坐看君倾”的做法。
酒之于诗,几乎就是血之于肉。每当文人聚会,酒是不可或缺的灵魂伴侣,座中饮者,各显形态,让人大开眼界。当下文坛中,常听人言其酒状者如邱华栋、李云雷、哲贵,若遇宴饮,我常专心观其酒状,而川中文人吉狄马加、阿来、梁平等一众诗人,每每有人提起,必言其饮酒,状如军士言战功。
仔细想来,川中文人爱酒,酒也爱川中文人。这是古老的传统,就像长江滚滚流淌数千年一样。近年喝酒,我养成一习,喜欢在兴起时背诵杜诗。在偶然读到川酒养育的大诗人郭沫若喝到兴起时喜欢背诵古人诗词,让我颇有醍醐灌顶之感。
论川人饮酒,首先想起的,自然是苏轼,“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”,年轻时背诵此诗,只是诗到语言为止。后来得知,苏轼酒量不大,便不以为意,心想哪堪与“诗仙”李白斗酒诗百篇相比?!读东坡多了,才知苏轼之酒名绝非单纯以量取胜,他可谓真酒痴、酒专家。东坡之于酒,不仅是饮,更是嗜酒,是酿,是研究。《东坡酒经》便是他酿酒的写真,从原料准备,到成饼,到投麹,到注水,到最后“酿久者酒醇而丰”,有道是“故吾酒三十日而成也。”这个工序和时日,远出我的想象,此前以为,三两天最多一礼拜,酒就酿成了。苏轼毕竟是大师,据说酿过蜜酒、桂酒、真一酒、天门冬酒、万家春酒、罗浮春酒等多个酒品。
我父亲是个好司机,在世时说过这样一句话——会修车的司机才是好司机,光会开车不算本事。同理,懂酿酒的才是好饮者,遇到这样的饮者不得不服。有一年,我到韩国参加釜山国际艺术节,席中多国诗人和来客分享跨文化感受,韩国一位赵姓外科大夫坐在我对面,我问他是否知道中国的诗人,他说知道苏东坡,因为东坡肘子这道菜可以美容,胶原蛋白多,我不禁感叹,苏东坡的影响力竟然已渗透到韩国繁盛的美容业。
吃苹果可以不讲传承,但饮酒则必须得家法。我自觉是个吃饭喝酒的门外汉,对很多名利秘事不大关心,但随着年岁渐长,对诗书酒茶的渴望却与日俱增,像个好奇心强的小学生,有时冲动,想吃遍京城小吃,但又实在地远时少,只好做做梦而已。因此,这纸上谈酒,真是一件令人垂涎的事,看古人今人共生,杯箸不停,牵动晨昏,真乃情系江河的韵事。
苏轼酒名传四海,以其钻研之深、热爱之切而闻名,不光把酒对歌这么简单。他几乎每日必饮,就像我们每日饮茶、吃水果、喝牛奶一样——
“予虽饮酒不多,然而日欲把盏为乐,殆不可一日无此君。”
“嗜饮酒人,一日无酒则病,一旦断酒,酒病皆作。”
“吾平生常服热药,饮酒虽不多,然未尝一日不把盏。自去年来,不服热药,今年饮酒至少,日日病,虽不为大害,然不似饮酒服热药时无病也”……
不喝酒就生病,天生的非常人。苏轼酒后诗作最得我心者,非赤壁二赋,乃《书临皋亭》:“东坡居士酒醉饭饱,倚于几上。白云左绕,清江右洄,重门洞开,林峦坌入。当是时,若有思而无所思,以受万物之备,惭愧!惭愧!”
特别向往这样的饮酒情景,于众峰之上,旁若无人,看群山万壑争来相送,世界了无障碍,无车马之喧,无街市曲折,无群楼逼仄,与我辈日常城中千万人如蚁的拥挤截然不同,如此空阔浩荡,实在馋人,也就更让人向往当今川人的生活节奏,喝喝小酒,品品清茶,打打麻将,悠哉游哉。
四川不愧“天府之国”,潦倒诗人杜甫一生多经离乱,但在川中过了几年好日子,特别是在成都,在夔州。比起他在秦陇的潦倒和长安沦陷后的狼狈,川中有严武、高适这样的高官好友资助,有仆人耕种养殖,还有诗酒相伴,生活颇为惬意。
杜甫也是个酒迷,真正的诗酒不分家。言诗常言酒,言酒不离诗。“把酒宜深酌,题诗好细论。”(《弊庐遣兴,奉寄严公》)“说诗能累夜,醉酒或连朝。”(《奉赠卢五丈参谋琚》) “自吟诗送老,相劝酒开颜。”(《宴王使君宅题二首》其二) “对酒都疑梦,吟诗正忆渠。”(《远怀舍弟颖、观等》) “赋诗犹落笔,献寿更称觞。”(《元日示宗武》) “问法看诗忘,观身向酒慵。”(《谒真谛寺禅师》) “展怀诗诵鲁,割爱酒如渑。”(《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》)“重碧拈春酒,轻红擘荔枝。”(《宴戎州杨使君东楼》)……还有不少,不一而足,诗酒和鸣刻在老杜骨子里。
杜甫喝酒见过的大人物、大场面当然不少,“翰墨场”“崔魏徒”“饮中八仙”,诸侯“高宴”,各种官场应酬,用他的话说是“许与必词伯,赏游实贤王”。杜甫酒诗不乏非凡气势、年少轻狂,如“饮酣视八极,俗物都茫茫”,“痛饮狂歌空度日,飞扬跋扈为谁雄”之类。
我更喜欢他那普通恬适的邻里之饮。一首《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》特别有野趣,将村人邀他喝酒的场景写得惟妙惟肖。“回首指大男,渠是弓弩手”“今年大作社,拾遗能住否?叫妇开大瓶,盆中为吾取”“高声索果栗,欲起时被肘,指挥过无礼,未觉村野丑”,这位田父待客指挥儿子、媳妇的情状俱出,将一个热情得过分的乡村酒局写得活灵活现。我曾一度好奇“泥饮”是什么饮,看专家们解读,方得其神妙,泥饮谓强饮,即现在软磨硬泡之意。
杜甫醉后骑马也是一绝。他自称“十觞亦不醉”,似乎颇有酒量。但也常醉,“谁能更拘束,烂醉是生涯”,“借问频朝谒,何如稳醉眠”。喝多了,睡觉或倒卧,皆为正常,但醉后骑马却令我惊讶。《醉为马坠,群公携酒相看》一诗交待了他酒醉坠马之后的情状,一面豪气万丈,“甫也诸侯老宾客,罢酒酣歌拓金戟。骑马忽忆少年时,散蹄迸落瞿塘石。白帝城门水云外,低身直下八千尺。”
低身直下八千尺啊,白帝城之高,马速之快,意气之风发,让我想起《密州出猎》中“酒酣胸胆尚开张”的苏轼,一面强颜欢笑,“朋知来问腆我颜,杖藜强起依僮仆”“共指西日不相贷,喧呼且覆杯中渌”,即使喝多摔伤还要继续喝,活脱脱一个脆弱要强又可爱的痴酒之人。如果没有“重碧酒”(五粮液雏形)等川中好酒,哪能于千载之后还能复盘这些生活情状的机缘。
作者简介:
师力斌,评论家,诗人,北京大学文学博士。北京文学期刊中心主任,《北京文学》《东方少年》执行主编,著有《逐鹿春晚——当代中国大众文化和领导权问题》《杜甫与新诗》等。